这天晚上,罗小波(化名)又梦见了死去的父亲对他大喊:“儿子争口气啊,好好上学,不要去网吧打游戏了。”
还未来得及回答,梦就惊醒了。他一摸脸上,满脸泪水。后来罗小波自己分析,这个梦的隐喻,一是自己单身、无房,对人生未来充满迷茫与悲观,二是虽然父亲因病已去世几年,但对父亲的愧疚后悔之情从未消散,“或许父亲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。”
梦惊醒后,就再也无法入睡,罗小波打开手机,各大的热推新闻是,国家教育局新公布13个增补专业,“电子竞技与管理”赫然在列,众多网友对此欢呼:玩玩游戏,就可以上大学了。还有网友指出,不仅可以拿大学文凭,还可以得奥运冠军呢——里约奥运结束后,国际电子竞技联盟已提交了入奥申请书。
某种程度上,这是一个万众欢呼的“电竞大时代”,是一个堪比众多体育赛事的金光产业。今年8月,在美国西雅图落幕的《DOTA2》TI6国际邀请赛总决赛,来自中国重庆的Wings战队3比1战胜DC战队,赢得了912万美元(约合6048万人民币)。
这些新闻,让罗小波的心里感觉五味陈杂——原因很简单,从15岁开始,罗小波就把自己的青春和梦想献给了“游戏竞技事业”,想靠这份事业“出人头地”,此后多年中,这个梦想是他的一切,甚至让他和父亲在无尽争吵中断绝了父子关系。但这份事业,最终被证明是南柯一梦,罗小波成了一个失败者、一个被淘汰的人。
这是罗小波的故事,也是很多人的故事。时光易老,如今,罗小波看着那些疯狂追逐游戏梦的年轻人,就像看到自己的从前,“游戏竞技就像一条疯狂奔腾的大河,其中有像SKY这样的金子闪光,但更多的,是像我这样被遗留在岸边的渺小沙砾。”
靠游戏吃饭的明星梦
8月底的一天,Wings战队举行了回到重庆后的媒体发布会,发布会定在重庆天地一家画廊里,场内大屏幕一直滚动播放着Wings在西雅图夺冠的画面,每个队员身后是一副真人素描画像,楼顶投下煞白的大灯,映照在沿着楼梯铺陈的红毯上。
几十家媒体咔咔拍照的同时,近千“粉丝”拥挤在画廊内外身长脖子不断尖叫张望,不少人举着精心制作的LED灯牌,上面缀着文字和图片,闪烁着粉色或蓝色的光,内容大多是“Ilove 二冰(iceice)”、““Wings!Wings!”、“CN DOTA Best DOTA”之类。一些人的脸上,还贴着Wings战队或队员头像的徽标,三五成群喊着口号。
面对种种疯狂,几名穿着人字拖的战队成员无动于衷,一板一眼回答着媒体的话题——对这些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年轻人来说,他们早已习惯了媒体和粉丝对他们的疯狂热情。他们或许还未考虑清楚的,是如何面对一夜暴富后的巨额奖金花费难题,找女友、买车买房还是给家里人?
这样的疯狂明星待遇,过去20年来,是多少年轻人的人生梦想?没有人能给出答案。
对于罗小波来说,这曾就是自己梦想的一切——在2008年,也就是杨永信以网瘾救世主出现在公众面前的那个夏天,他端坐在老家县城最好的那间网吧里,每天废寝忘食的玩着DOTA。这款游戏一直是电竞运动的主打项目,对于手速要求极高,经过一个夏天的练习,罗小波逐渐找到了感觉,天梯中的积分在2000以上。
“你应该有更广阔的舞台。”一位声音在心中对罗小波说。那时候,因为SKY带来的两个冠军,电竞在中国正在带来一波新的疯狂,无数的年轻人涌进网吧,试图用打游戏来为国争光。
罗小波的母亲是农民,父亲是一个初中老师,在他们的期望中,罗小波应该上一所大学,然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。为此,罗小波不止一次被父亲从网吧里揪出来痛打一顿。和无数叛逆青少年一样,现实中,他是一个学习成绩不好,找不到存在感的人,只有在游戏中,他才能找到当时他认为的人生价值和正确道路。
这样的故事,和其他人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区别,比如当时无数青少年心中的英雄偶像SKY李晓峰:不仅翘课、逃学,甚至连去澡堂洗澡都加快速度,好省点时间去游戏厅。哪怕回来就被父亲揍,打得乒乓作响。打完之后,还是往游戏厅照跑不误。
和现实世界一样,游戏世界也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眼光和偏见。比如主机游戏玩家瞧不上网络游戏玩家,男性玩家瞧不上女性玩家。而相当长时间以来,认真打游戏的人都处在一个更大歧视链的底端——主流人群不认为它严肃、正经、有意义。连官方态度都显得举棋不定:2003年,国家体育总局批复电子竞技为第99个运动项目,但紧接着2004年,当时的广电总局发文,禁止电视台播放网络游戏类节目。
2009年,罗小波高考不出意外地落榜。恰好,一个省城俱乐部邀请他加盟。于是,他不顾父母复读考大学的强烈反对,拿上家里的500元钱,决然去了省城长沙,离开时,父母没有去送他,但罗小波对此感到无所谓,一路上想得最多的是:要成为职业玩家,靠游戏吃饭。
失败者和淘汰者
2014年,中国Newbee战队获得2014DOTA2国际邀请赛冠军后,前游戏风云电竞主持人张宏圣如是总结夺冠的五名队员:都是小镇青年,对游戏有着过人的天赋,对学业却不那么上心,稍大一点离开家乡,在20岁左右就踏上了职业电竞这条路。
“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成为职业选手,最起码你得先在你周围是最好的。”张宏圣说,打职业没想象的那么轻松,很多线上成绩很好的选手,打线下赛时可能手抖得鼠标都拿不住。
只是,同样离家出走的青年罗小波,从各方面都把梦想想得太简单了:到长沙后,他加盟的战队依赖网吧存活,虽然在一些半职业比赛中取得了不错成绩,但仅仅两个月后,网吧老板不再继续投资,战队宣告解散,罗小波只能带着结算的1000元工资离开。
他不愿就这样放弃,租不起房,就开始吃住在满是烟味、汗味、泡面味、臭脚味的网吧,和他一起吃住网吧的,有好几个和他一样离家出走的同龄人,他们只能打一些业余比赛赚网费,但他们都有滚烫的电竞梦,相信终究有一天,自己会成为职业选手。
机会有一天也曾突然来临,一天,一个小号在游戏里加他,称给他们买好机票,邀请他们去上海专业训练打职业比赛,打好了就能像Sky那样一战成名。罗小波和其他几个队员商量后,坐上了去上海的飞机,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,整个人就像飘在云里,做着出人头地、万人欢呼的梦。走前,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:爸,我去打职业比赛了,我要成为世界冠军!
联系罗小波的老板将他们安置在一家招待所里,四个人全挤在一个标间,所谓的专业训练就是在宾馆旁边的网吧包间训练里。现实很快又给了他残酷一击:三天后的第一场比赛,罗小波他们输给了一个职业队伍,那天晚上,承诺高薪的老板悄悄消失了。
那几位小伙伴,从此再没有联系过,只是1年后,罗小波在游戏群里偶然听到,当初其中一位一同去上海的玩家,因为抢劫偷盗,进了局子。
父亲往罗小波的卡中打入了1000元,要求他立即坐火车回家,“即便不复读,也好好找一个工作,总比打游戏强。”罗小波收下了钱,却未坐上回家的火车,再与父亲激烈争吵后,整整一年再未打过电话回家。
他又吃住进了网吧。后来的故事,只是一次次现实的残酷重复,他一直想加入一支真正的职业战队,但始终没能如愿。直到有一天,在网上,他被一位14岁的少年打得体无完肤,他开始意识到,这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勤奋,或是没有天赋,而是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的绝望。
慢慢地,罗小波打消了当职业选手的念头,希望找个稳定工作。此时,已经到了2011年,回去读书是不可能了,由于学历问题,难以在公司谋职,又不愿做服务员、快递员这样的工作。
游戏代练,是他在这两年中唯一的生存方式,每天工作从18点开始,到第二天早上8点结束,从打金币到代打装备、练级,游荡在各个网络游戏中,月收入在2000元左右,仅够勉强度日——2012年,有媒体报道称,苦苦挣扎的全国近百万游戏代练人员,绝大部分都是电竞明星梦的失败者和淘汰者。
其中一个案例是,一位来自四川农村的电竞底层玩家,在始终无法进入职业战队后,试图通过代练和卖肾买房,挽留女友,女友阻止了他的卖肾荒唐行为,却最终嫁作他人妇。
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幸运儿
2013年,罗小波回到了4年没回过的老家,原因之一是父亲突然病重,另外是靠代练,真的混不下去了。
在去世的最后一段时间里,失望透顶的父亲与罗小波已经很少交流了,父亲去世之后,他在老家县城网吧里找了一份网管工作,后来,又做过送快递、快餐、卖保险的工作。
“为何我就不能是那些成功的幸运儿?如果我努力读书,那么今天的我,将会是什么样的?父亲又是不是不会这么早离开?”过去几年来,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,在送餐给网吧里那些依然疯狂燃烧冠军梦想的年轻人时,这样无任何意义的假设总在他心中翻腾。
某种程度上,对于电竞这个行业而言,成功者确实只是少数的幸运儿。比如SKY,2003年8月西安WCG西安分赛区决赛中,濒临淘汰的李晓峰,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突然暴雨停电重赛战胜对手被广外传播的故事,还会有后来的SKY么?要知道,那时的李晓峰,正在经历人生的关键路口,不仅需要证明自己,还需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在这条路上走下去。
那次比赛,因为李晓峰停电重赛战胜自己的曹树信,很多人都认为比李晓峰更刻苦,更有想法,但作为落败的一方,走上了人生另一条岔路,从此放弃了职业生涯。若干年后,李晓峰在曹树信的回忆帖子中说:“我可以体会到对手的无奈,电子竞技的胜负世界就是这么残酷。冠军曾经离他只差一波交锋的距离,但汝州的一场豪雨改变了这一切。”
“很多技术相当的人,因为运气不同,最后就成了失败者。”18岁的许飞说,他现在每天在网吧打LOL,准备在电信一区打到“最强王者”,这样有机会被更多人关注,推荐到职业战队。他给自己限定了两年时间,如果到了20岁,依然打不上职业比赛,便“顺其自然,不强求”。他认为,那些职业选手所以能走上职业道路,运气帮了不少忙,他希望自己的运气能好一些。“但在一次次与梦想擦肩而过后,与队友的争吵,与家人的隔阂,与老板的不信任都让我饱受折磨。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,我更要好好把握。”
小楷出生于1999年,6岁开始接触游戏。2014年,15岁的小楷看到同样来自武汉的明凯拿到了诸多《英雄联盟》冠军,风光无限,也开始有了打职业比赛的想法。从此,他越来越频繁地旷课,把更多精力花费在LOL上,“打到高分,总会有人联系我。”他主动给一些职业战队发简历,但没有回音。
直到2014年冬天,一个朋友问小楷,想不想打职业。那时候,朋友在上海一家名为TOT的职业战队。小楷毫不犹豫答应了。最终,小楷的父母觉得,这孩子对学习不感兴趣,出去经历一些事情或许更好。春节过后,小楷休了学,在姐姐陪伴下来到上海,观摩确定战队正规之后,进入了TOT职业战队。
但小楷在这里只待了3个月便离开了。因为经过一个月试用期后,每天依旧只是打训练赛,上不了场,懵懂的小凯还没打过比赛,就被集体投票开除。后来,一家太原的LOL职业战队找到了他,他加盟后,战队同位置来了一名高价请来的韩国外援,他感到很沮丧,但也更加努力训练,每天从早上9点到第二天凌晨3点,18个小时都在打训练赛。但3个月后,俱乐部解散了。
短暂的电竞青春路
时光荏苒,随着以王思聪为代表的资本的疯狂涌入,电子竞技再次成了全面娱乐新宠。
“现在很多孩子觉着我喜欢打游戏,有一天肯定能成为世界冠军,拿到几百万美金的奖金,这几乎不可能。”已经退役的电竞选手阿杰说,电竞不仅需要天赋,更需要高强度高效率的训练。他自认为训练很刻苦,天赋也不错,但真正走入职业赛场后发现,自己被别人落得太远。
19岁时,阿杰开始参加比赛,24岁时,他就被迫退役了,参加过的最高等级比赛也只是省一级的。“和我一起参加比赛的兄弟,有3个被战队开除,另外1个受不了每天10多个小时的训练,转型做销售了。也就是说,有志于成为世界冠军的5个人,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还在走这条路。”
在这个高度逐利、高速更迭的产业中,即便顶尖职业玩家职业生命也难以超过5年。拿到了30多个英雄联盟冠军的明凯说,23岁以后,他们的身体机能大多会下滑,大多数选手们到了这个年龄一般会选择退役。
2015年7月,李晓峰30岁时,宣布退役。过去几年,SKY这样的电竞标志性人物,李晓峰更多的是以俱乐部幕后精神领袖出现。至于Sky昔日的偶像CQ2000,2007年时大学毕业,过了段上班族的生活,3年后,复出征战电竞,但未取得理想成绩;之后,他又开始工作,并再次辞职,目前正在待业中。
游戏产业,就像是一条奔腾的大河,无论是闪闪发亮的金子,还是渺小的沙砾,最终都会被利益潮水卷到沙滩之上。
几乎每一位接受采访的玩家,都谈到了游戏流行的周期性。比如,星际争霸是1998-2003年,CS是1999-2005年,WAR3是2003-2008年,DOTA是2007-2012年,每款游戏发展到第三年的高峰期,明星大神会频繁出现,此后开始下滑和衰落,尽管他们不会消失,但却会尴尬地被边缘化。
一位从业人员说,新游戏在不断推出,更年轻的游戏天才也在纷纷冒起。游戏公司推出游戏之后总会花大本钱去包装当款游戏的竞技明星,但在光环的另一面,当游戏过时之后,这些之前被称为“天才”、“神童”的明星必然会归于暗淡。
他们必须靠成绩、奖牌获得人气,作为涨工资的筹码,吸引赞助商、当地体育部门的注意,延长自己的运动生命。在电竞行业,竞争的残酷性,远比一般体育项目更甚。
在成为2012年中国《星际争霸》(下称“星际”)最佳选手之前,天通苑网吧蹉跎岁月的胡翔几乎被俱乐部遗弃,很少能参加正式比赛。他默默无闻,三年间月工资一直是1000多,每个月母亲都要给他寄生活费,带着耳机坐在网吧一角,脚下时不时有耗子呼啸而过。“在网吧中一个人训练非常痛苦,没人交流,技术上很难长进。我不断地对自己说,要成为中国最努力的选手,但最终一天下来魔兽只能练两个小时,其余时间都在玩RPG(角色扮演游戏)。”
有时候,罗小波也会对比自己读高中时的同学,有的读了大学进了公司,有的成了创业者,有的考上了公务员,也有的像他一样最终一事无成、一无所有…
数字
2010年,国内电竞市场规模为44.1亿元,2015年时已接近270亿元。据艾瑞咨询分析师李抑扬介绍,2016年国内电竞用户达1.7亿人,预计这一增长势头将会持续,到2018年电竞用户将达到2.8亿。
分析:
电竞设专业,能否让更多玩家实现职业梦?
2016年,中国电子竞技行业市场规模预计达到300亿,用户规模达到1.7亿,近年来电竞赛事动辄百万的奖金,更加显得电子竞技前途无限。因此,早在教育部的增补专业名单公布前,国内某职业学校已经开设相关专业课程,并于8月开始招生。同时配备电竞方面教材,聘请游戏高玩作为授课老师。这样看来,通过正规学校培养从而成为职业选手,似乎非常“有谱”。
然而,事实就真的如此理想吗?